老陈摸牌的动作很慢，指腹在牌面上来回地搓，像能搓出字来。他眉头锁着，额上那几道深纹便显得愈发清晰。“七条。”他终于把牌打出来，声音沉沉的。

对家的赵胖子嘿嘿一笑，胖手一伸：“碰！”他动作幅度大，带得桌上的搪瓷缸子晃了晃，里头浓茶的漩涡转了好几个圈。他甩出两张七条，又从牌墙末尾补了一张，看也不看就往自己立着的牌里一插，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。他的牌列得整整齐齐，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。

我坐在赵胖子下家，风从他那边来，烟味混着汗味，不太好闻。轮到我摸牌了，新牌冰凉滑腻，我用拇指的指甲轻轻一刮——是个“萬”字。心里微微一沉，没用。我需要的那张“八筒”迟迟不来，手边的牌就像一堆散兵游勇，怎么也凑不成队形。我将那张没用的“九万”扔出去，落在桌心那一堆残牌里，发出“啪”一声轻响。

牌局一时沉默下来，只剩下麻将牌相互碰撞的哗啦声，单调而绵长，像一条看不见的河在慢吞吞地流。墙上的老式挂钟，“滴答”、“滴答”，不紧不慢地走着，它的节奏与这牌局的紧张格格不入，却又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
坐在我上家的李四一直很安静。他不抽烟，也不怎么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牌，偶尔抬眼扫一下牌桌中央打出的“河牌”。他的手指细长，理牌时几乎不发出声音。这会儿，他又伸出手，从牌垛上摸起一张，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。他没有像我或老陈那样用手去“读”，只是将牌微微掀起一角，目光向下飞快地一瞥。

就那么一瞥。

我看见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，像是平静湖面被一颗小石子激起的、转眼即逝的涟漪。随即，那根刚摸来的牌就被他无声地嵌入了手中的牌列里，代替另一张被打了出去——“五筒”。他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淡，甚至比刚才更平淡了些，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变化只是我的错觉。

可空气就在这一瞬间变了。先前那种慵懒的、粘稠的氛围骤然收紧。赵胖子不再得意地摇晃身子，他坐直了些，粗短的手指在自己那排“军队”上无意识地敲打着。老陈搓牌的动作彻底停了，他端起手边的茶缸，凑到嘴边，却并不喝，只是借着那氤氲的热气，目光似有若无地从我们几人脸上掠过。

我心里那根弦绷紧了。我知道，李四听牌了。而且多半是副大牌。这安静的对手，往往才是最危险的猎手。

轮到老陈了。他的手悬在牌垛上空，迟疑着。他看看李四打出的五筒，又看看我刚刚舍弃的九万，再低头审视自己的牌，那样子不像在打牌，倒像在下一盘棋，每一步都关乎生死。终于，他抽出一张“东风”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“河”里，仿佛那不是一张牌，而是一块试探水深浅的石子。

赵胖子松了口气，迅速摸了一张，看了一眼，骂了句晦气，打了张没人要的“南风”。

又转了一圈，气氛愈发凝滞。压力再次回到我身上。我的手心里沁出薄汗。摸起来的依然是一张废牌——“一筒”。我的牌还是乱糟糟的一团，李四那边却已是箭在弦上。我该打什么？哪一张才是安全的？我的目光在李四面前的“河牌”上逡巡，五筒、三条、白板……试图从中找出他不需要的花色。可他是那么滴水不漏。

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，老陈和赵胖子都看着我。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。我深吸了一口气，指尖在那张多余的“一筒”上停顿了片刻，最终，却抽出了旁边那张孤零零的“八筒”。

这是我听了很久的牌，也是此刻我认为最不可能点炮的一张。我将它翻转，“啪”地一声拍在绿绒布上，声音在这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有点刺耳。

“和了。”

李四的声音不大，平和得像在说“吃过了”，却像一声惊雷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开。

他将手中的牌推倒。清一色的筒子，最后一张，正是我刚刚打出的“八筒”，严丝合缝地嵌在那里，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案。

他抬起头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是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，像雨后初晴，云层里透出的第一缕微光，倏忽间便不见了。